談酒


Issue: 1032 Date: 6/3/2010
談酒



何崇武海明威曾說過，當他看費滋傑羅或福克納的小說時，常能很準確地指出來，作者在什麼地方開始疲倦而喝酒了；在什麼地方是喝足了威士忌寫的…… 文人多嗜酒，恐怕是中外一律，自古皆然。中國歷來善飲的文人在所多有。「斗酒詩百篇」的李白，和「死便埋我」的劉伶自不必多說，即使是「醉把茱萸仔細看」的杜甫，據說也是因困於水災，旬日未食，脫困之後，大啖牛肉白酒，暴飲而亡。此外「酒中有深味」的陶潛，「何以解憂，唯有杜康」的曹孟德、「晚來天欲雪，能飲一杯無」的白樂天、「醉臥沙場君莫笑」的王翰、「濁酒一杯家萬里」的范仲淹、「一曲新詞酒一杯」的晏殊、「夜飲東坡醒復醉」的蘇軾、「今宵酒醒何處」的柳永、和「醉裡挑燈看劍」的辛棄疾等等。真是不勝枚舉。近人嗜酒的文士亦復不少。如老舍、周作人、郁達夫、豐子愷、臺靜農、紀弦、鄭愁予等等；章克標宣稱「喝酒是文學的行為」。在歐美嗜酒的文人更是不可勝數。遠的不說，單看美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六位男士中（不計後來方入籍的密沃茲和辛格），大概只有貝婁不是醉鄉的常客。我有位教英美文學的同事常說，英美近代文學很多都是浸泡在威士忌之中的。海明威曾說過，當他看費滋傑羅或福克納的小說時，常能很準確地指出來，作者在什麼地方開始疲倦而喝酒了；在什麼地方是喝足了威士忌寫的。至於海明威自己的酗酒更是盡人皆知。我剛到美國時，在西雅圖的華盛頓大學念書。那時華大有位名詩人若思克（Theodore Roethke），可惜我那時完全不知道他，沒聽過他的課。後來讀他的詩〈醒來〉（The Waking），深深被他的文字和意象所吸引。他寫「I wake to sleep, and take my waking slow… I learn by going where I have to go…」這詩是十九行的二韻體（villanelle），所以這兩句在全詩中不斷地重複。他寫他如何探索他的命運，他如何在兩耳之間聽見自己的悸動，如何小心翼翼地輕步向前，又如何用搖擺來保持自己的穩定。上引兩句的頭四個字非常有意思。我醒來（然後？以便？）入睡，如果這樣，人生豈非是一連串永無清醒的噩夢？或者這四個字應解釋為「我在睡眠（或死亡）前醒來」？無論怎麼想都很吸引人。有次在燈下獨酌，想到這首詩，深覺只有常入醉鄉的詩人，才會想到以踉蹌的醉漢，來形容在命運前迷茫摸索的人。文人嗜酒其實是一件很自然的事。文學創作需要幻想，而酒能增進幻想；創作需要自信，而酒能促使自信；寫作時是寂寞的，酒能排除寂寞；寫作時需要精力集中，酒能鬆弛精力集中所帶來的疲勞。我想文人喜酒最主要還是酒能消除我們生活中的拘謹，放鬆我們心理上的牽絆。李白酒酣之後「欲上青天攬明月」。徐志摩寫「想飛」，引用莊子：「其翼若垂天之雲……背負蒼天，而莫之夭閼者」，《舊唐書》寫草聖張旭醉後：「號呼狂走，索筆揮灑，變化無窮，若有神助。」這種逸興風發的境界，豈不令人神往？其實嗜酒也不一定是文人。我一輩子從事數學方面的研究。四十多年來接觸了不少在數理方面做研究的朋友。大家在研討交流之後，喜歡喝兩杯的大有人在。有年暑期我在奧斯汀的德州大學訪問。那年德州大學數學系有好幾位訪問學者。每個週末都有當地的教授，邀請大家來家中聚餐。餐後人各一罐啤酒，在德州的星空下，暢談各人對問題的看法、研究上的願望、以至同業間的趣聞。在那一暑假裡我學會欣賞啤酒的滋味，也同時看到數學研究者逸興風發的一面。學文的朋友常常認為，數理研究是一種純理性的活動。沒有什麼感情的成分。其實不然。在數理方面，尤其是在純數學和理論物理方面做研究的人，在選擇課題時講究品味（Taste），在研究方法上要求乾凈漂亮（Elegance）。這些多少都有點審美的成分。更重要的是做研究的人，背後常常有一股很強烈的感情在推動。他們常會感覺他們的工作，有可能讓他們一覷宇宙間的奧妙、生命裡的永恒。在這一瞬他們似乎脫離了渺小的自我，而接近了神。1844年5月24日，摩爾斯（Morse）在華盛頓一棟大樓的地下室，成功地發出了第一通電報給他在巴的摩爾的助手。電文是：「看看上帝做了什麼！」（What hath God wrought！）。發現星體運行三定律的凱普勒（Johannes Kepler），在1619年發表他的第三定律的論文〈和諧的世界〉（Harmonices Mundi），這篇論文的引言，真是一段妙文。我把它節譯如下：我在一年半以前，睹見一線曙光。三個月前看見了明亮的白天。數日前我更面對耀眼難睜的烈日。現在已沒有任何人能阻止我，因為我已完全由神力所驅使，我不屑於世人對我的看法……鐵模己然鑄定。我現在寫的這本書，既使再過一百年沒有人看，我也毫不介意，因為上帝自己也等了六千年，才有人看懂他當年的創作。…… 其感情之強烈與率真，像不像一位酒酣耳熱的詩人所寫的？現代的科學論文自然不會再有人這樣寫。可是這並不代表現代科學家心裡不再有這種感覺。這種超出自我，與神接近的感覺，在尼采看來，正是酒神所能帶給人的激情。酒喝多了自然有傷身體。但有節制的小飲是否值得提倡？我在麻省理工學院做研究生的時候，聽了一次辯論會。麻省理工常給人一種很保守的刻板印象。人們常認為那裡的學生，都是一群只會念書的書獃子。其實那裡的學生很多都是聰慧靈敏，調皮搗蛋的事層出不窮。那裡的學風也非常開放。這次辯論會就是個好例子。對我這樣一個受傳統教育從台灣來的學生，更是一次「開眼的經驗」（Eye-opening experience）。這次是由黎而瑞（Tim Leary）和萊特文（Jerome Lettvin）相辯論。黎而瑞原是哈佛大學的教授，這時因為他公然提倡使用大麻，剛被哈佛解僱，萊特文則是麻省理工的教授。這天兩人所辯的是：「年輕人在有節制的情形下，是否可允許使用酒、大麻、或其他能影響情緒或感覺的藥物。」這天麻省理工的Kresge大廳爆滿。萊特文西裝革履，站在台前一邊，面對觀眾，聲音暸亮，並不斷用手勢加強句氣。黎而瑞則身穿白布長袍，胸前掛了幾串念珠，盤腿席地坐在台前另一邊。他說話時要求把燈光放暗，他在身前點燃一支蠟燭，身後的銀幕上讓人放映五彩變幻的圖樣。他語調低沉和緩，如同廟堂裡的祭司。兩人都同意這些改變感覺的藥物，對身體都會有一定程度的傷害。兩人辯論的範圍是，如果在有節制的使用下，能把傷害減至最小，原則上是否仍可允許使用？萊特文以反方立論，他主要的論點是，即使事後對身體無害，但在藥物的影響下，我們的身心已不是在正常的情形下運作；我們的感覺受到了扭曲，我們的判斷受到了誤導；在這狀態下的感覺是虛幻的，判斷是不準確的，這些都扭曲我們對真實世界的了解。而黎而瑞則對所謂的「真實世界」提出了疑問，他認為對人來說，情緒和感覺的世界，遠比理性所能了解的物質世界，更真實、更重要；如果有什麼方法能使我們在這情緒和感覺的世界裡，走得更遠、感受得更深，我們為何不試？這兩人似各言之成理，辯論的形式更讓人印象深刻。事後回想覺得從黎而瑞的觀點來看，飲酒也似乎有它的理論基礎。飲酒作為一種享受，自然要有節制。我想大多數酒友也同意，飲酒不宜過量，半酣遠勝於酩酊。我覺得《菜根譚》所說「花看半開，酒飲微醺」是一種很高的的境界。我雖喜讀有關酒的文章，可是我的酒量甚淺。尤其是年歲愈大，腸胃愈弱，也就愈難勝酒力。因為現在不再能夠多飲，只好草此小文，以回味那半酣之後的感覺了。（寄自加州） (世界新聞網 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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