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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次見到馬巨，他是名符其實的老馬或馬老了。灰白的板寸頭，中廣身材，日益慈祥的容顏，我想像不出他年輕時的模樣。前不久朋友貼上二十多年前的舊照，才知道老馬年輕時有一頭茂盛的黑發，甚至有型有款。年輕的馬巨，其體態和神態，怎麼看都是十足的青年才俊。跟那大家閨秀的夫人站在一起，再以他倆當年“西廂記”那般的浪漫姻緣為背景，簡直就是古代“才子佳人”的最好註腳了。
老馬雖然不再年輕了，但赤子之心不變。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這種事，想都不要想。以他這種開門見山直抒胸臆的姿態，加上他卓越的才華和學識，過人的記憶力和邏輯思辨能力，可以想見有他參與的場合，場面會是多麼熱鬧。通常上演的大戲是老馬一人舌戰群儒，笑傲江湖。雖然常被他斥“胡說八道”，初出道者或受邀客人甚至會臉上掛不住，但這絲毫沒有動搖他的江湖地位。大家都知道老馬從來就事論事，不作人身攻擊。關鍵是他博聞強記，論事有大量古今中外例子做強大的支持，推論有無懈可擊的邏輯思維做基礎。吵吵鬧鬧後，大家內心還是佩服他的。每次聚會，從老馬身上都能收獲新知。在朋友之中，他就像一本活著的百科全書。
“古來聖賢皆寂寞”。我常常想，才華橫溢的老馬，內心肯定也有知音難求的落寞吧。朋友們私下常講的一個段子就是老馬愛用“腦子里一桶漆”來形容邏輯思辨較弱的人。所以按他的高標準嚴要求，估計逍遙遊里有不止一桶漆，我自己首當其沖第一桶。可是前兩年在我家的逍遙遊活動，我邀請的那位客人不知怎的就講起了楊瀾，並表示佩服之至。一旁的老馬竟然很正色回應：逍遙遊里每一位女同胞都比楊瀾強。那位客人當場目瞪口呆，我亦無語。老馬平日輕易不贊人，更少公開贊一群人。突然這?高調，其對逍遙遊的感情，對逍遙遊女同胞的厚愛，連我這桶漆亦了然於心。
子曰：“敏而好學，不恥下問，是以謂之‘文’也。”老馬一直敏而好學，耳順之年連網絡語言都用得比我輩還嫻熟。搞到我只能不恥“上”問：老馬，啥叫“毛豆”啊？諸如此類。緊跟潮流的同時，老馬亦巨講究古禮。每次請朋友去家里吃飯，一定是帶敬語的邀請函。開頭總是“請各位來寒舍簡陋聚餐”，結尾是“能否參與，敬請回复為荷”。 後來偶爾看到同宗後人回憶老馬父親馬宗霍先生的文章，特別提到受教於馬老先生門下期間，每遇節日或家里有什麼喜慶，馬老先生都要親自寫個短簡，叫女兒送去，招同宗的少年到馬府吃飯。看來連寫簡請人吃飯這麼一個細節，老馬都體現了國學大師的言傳身教，禮數周到。
老馬請吃飯，挑的日子還有講究。有一次是立春，專門吃春餅。我一邊聽老馬講北方打春吃春餅習俗，一邊吃了咸甜不等的幾種春餅。我這個南方人還是頭一次吃那麼多種餅，而且是一道一道循序送出，最後感覺吃的已經不是餅了，而是古老的文化和情趣。去年11月23，當晚餐聚完畢，老馬詩意大發，回家後漏夜寫了首自度散曲《小雪後出行》。我趕緊查看日歷，才知道前一天確是農歷“小雪”日。老馬凌晨一點五分發來的《小雪後出行》以“春花秋月都過了”開頭，“無限逍遙意 說與誰知”結尾。超然意趣，讀得我心有戚戚焉，馬上表示要拜師習詞。老馬遂專門從網上找了好幾個版本的“白香詞譜”，最後敲定了一個他滿意的版本讓我作入門讀物。可惜我玩心重，一直坐不下來讀書，又以為來日方長，等老馬退休了再執弟子禮也不遲。誰料天意難測，老馬說走就走了。難孚老馬之望，我深感慚愧。老馬，那天我寫出了第一篇，定然遙對長空讀給你聽，千萬不要給“不及格”哦。
老馬退休回故國周遊的前一周，我們在柞里居最後一聚。當晚老馬特別高興，酒喝了不少，話也更多了。飯後女友提議我去散步消食，老馬聞聲自告奮勇陪我倆走路。他領著我們下山坡登小丘，把整個小區走透透。途中我們無比八卦地打聽老馬準備在九月女兒婚禮上穿什麼服裝，有幾套方案，雲雲。老馬興致很好，耐心回答了我們的八卦問題，並表示最希望穿漢服，又恐不合時宜。後來我說起老父辭世，至今哀傷難以接受。老馬回應：父母年高，倒是多少有心理準備的。最難接受的還是同輩朋友的離世。同行女友立刻引用魯迅《慣於長夜過春時》那句“忍看朋輩成新鬼”來佐證老馬的說法。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跟老馬論生死，言猶在耳，老馬就不辭而別，留給我們“忍看朋輩成新鬼”的巨大悲傷。天上的老馬，難道這就是所謂的“一語成讖”嗎？我多麼希望漢語言文字里沒有這句成語啊。
老馬對生死應該是很豁達的。我總認為他神似魏晉的竹林七賢，越名教而任自然，尤其是七賢中的劉伶。劉伶最著名的段子是“常乘鹿車，攜一壺酒，使人荷鍤而隨之，謂曰：“死便埋我。”其遺形骸如此。”老馬雖然還不至於像劉伶那樣高喊“哪里醉死哪里埋”，但將生死看得輕如浮塵的態度卻是相似的。柞里居是夜賓客盡興而散，月明風清，老馬特意送客送出門外，立於院中。夜色里老馬樂呵呵的不斷跟我們揮手告別，彌勒佛一般的祥顏和笑容，從此定格，永難忘卻。
斯人已逝，昨日不再。永遠的老馬，天國繼續逍遙快樂，大聲笑談，大口喝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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